“你好，麻烦出示一下车票，谢谢。”
“这里。”女人从精致的亮黑色挎包里掏出一张车票，在乘务员检查过后又放了回去。她坐在靠窗的位置，拉开着车窗的帘子，看着窗外的物体渐渐地向后移动，感受着时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流逝着。
这仿佛是一趟穿越时空的旅程。
四十年前，百废俱兴。不少活着的人们一下子失去了方向，在突然骤亮的世界的茫然不知所措。有人忏悔，有人哭泣，有人偏执，有人昭雪。一切，都似乎要重新走上正轨，但并非所有从那段时光里经过的人都能重新站立起来，面对一个即将到来的新世界，那只会让他深感光芒太过刺眼。
古言就认识过这样一个人。
石砖砌成的长桥满是青苔，斑驳的痕迹无声地控诉着岁月刻下的伤痛。桥上的雕画早已被风霜侵蚀得失了光彩，它也是从苦难中经历过来的幸存者，挺过了最艰难的日子。
苦难不会说话，只是会在每一次被重提时再割你一小块肉，任谁都做不到不痛不痒。
男人站在桥面的一侧，那里的桥桩早已断开，似乎很轻易就会失足。他低头瞅了一眼河面，估摸着大概有近三米的距离。向前迈了一小步，随即又很快退了一步。
男人蹲了下来，把头低埋着。
这本不是什么僻静的地方，曾经也是人来人往，只是在一场持久的混乱之中丧生了许多。结束之后，不少人不愿重新面对这段过往也陆续选择了离开。
宁愿逃避，也不愿承认自己的过错。
古言向来厌恶人的劣根性。可是时代所限，无论什么样的措施都不能两全。谁也无权站在制高点指控他人，因为几乎每一个人都是帮凶。
古言一言不发地停在远处遥遥地观望。男人依旧在那里踟蹰，犹豫不决。
她想要离开，可是她不能离开。
“汝既为引行官，不可肆意插手他人生死，一切缘由皆有天数，命定之人自然有缘相见。仅有一例，以眼还眼，以牙还牙，今日所为必是后日所果。此后凡所遇自寻短见，不可置之不理。此乃汝之所罚。”
男人猛地站了起来，古言立马快步上前。
兴许是古言的脚步声太重太急，男人吓了一个踉跄，差点直接掉进河里。心有余悸的他一屁股坐到地上，劫后余生般大口地喘着粗气。
古言失望地摇了摇头。
“你、你是谁？你怎么会在这里？”男人的手颤颤巍巍地指着古言，“你是来抓我的吗？”
“抓你？我为什么要抓你？”古言不解，“这位同志，这个地方是不允许有人经过还是怎么了。怎么我把你吓成这样？”
男人失落地摆首。“不是，是我自己多想了。同志，误会你了。”
“不碍事。”古言蹲下来，眼神炙热危险，“倒是你——好像有什么事的样子。”
“男、男女授受不亲！”男人一见古言靠近，马上让开几步，保持了好几米的距离。
古言简直想掐眉心。
“我是新来的妇女办事处主任，来改造你们接收新思想的。”
男人仔细打量了对面的女人，穿着打扮着实有几分妇女主任的架子，警戒心顿时少了几分。
“年轻同志大有前途，有什么想不开的。你这个同志啊，我隔老远一看就知道你要干嘛，怎么了，发生什么事了？我虽然是个搞妇女工作的，但指点指点你们小青年还是可以的。”
男人不答话。
“怎么，嫌弃我年轻了？我只不过长这样模样，比你大着呢，我参加工作好些年了，有经验着呢！”
“……”男人眉头一皱，横了古言一眼，转身快步离开。
“什么……毛病。”古言不知道自己哪句话惹他不舒服了，脑子里一团雾水，“算了，反正目的达到了就好。”
男人回到家中是正是正午，肚子也适时地叫唤起来。他熟练地生起火，煮饭炒菜一气呵成，一共也没花多少时间。从好几年前起家里就只有他一个人了，正应了那句“一人吃饱，全家不饿。”
桌子上摆着他刚炒好的一个小菜，没放什么油，也没有什么油可以放。饭也不是全是白米，还混着少许粗粮在里面。这是他一天之中吃得最好的一次，通常早上和晚上都是随便打发过去的。他夹了一口菜，没什么盐味，但他不觉得淡，好似已经习惯了这种味道。
吃完饭，洗了碗，他又愣着杵在原地。
过了好一会儿，他走进卧房，墙皮又脱了不少，墙灰呛得他嗓子生疼。他从抽屉里拿出两张照片，说是两张，其实是一张被撕成了两半。他今早出门前还拿出来看过，他没想到他还能回来再看一次。
他该想到的，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做好万全准备了。
他坐到床上，看着照片中因撕裂而分开的两人，轻轻地把两半按照撕纹严丝合缝地合在一起。
照片已经旧了，照片上的人还是那样年轻。
他们永远停留在那个年轻的年纪。
“国志过来，别打扰你爸备课，你爸明天还要上课呢。”
“哦！”
“一会儿水烧好了，妈给你灌暖水瓶里，你别瞎动啊，前几天老董家的家栋就是这么给烫着的，送进省城几天了也不知道好了没有。你敢学他的话到时候有得你后悔，连你妈我都要打你的。”
骗子，你从来就没舍得打过我……就连爸有时装腔作势，你都会护在我前面。
“兰凤——你让开——”
“少对孩子咋咋呼呼的，你什么人我会不知道，刀子嘴豆腐心，你会真的下手啊！有什么话不能坐下来跟国志好好说啊。”
你不仅不会真下手，还会在别的孩子欺负我之后，带着我去人家家里理论好半天，眼镜气得要掉下来，回来的路上还一直抱怨“有辱斯文”。
“等咱们国志长大了，考个好成绩，回来以后跟你爸一样，也做个老师，那个词怎么说的来着，什么师什么表……”
“为人师表，兰凤啊，你也要好好学才是啊，这已经是新中国了。”
“我不是底子差嘛，比不得我家国志，有个知识分子当爸。咱们国志以后也是要为人师表的，也是个有文化的人呢。”
“说这话还早，将来看他自己想做什么，国家政策好，我们国志又聪明，做什么都有出路的。”
男人紧攥着照片，低声呜咽。
那些记忆，经过多少年的洗刷，依然时时鞭打在他的心里。越是美好的回忆，越是深刻，越是遗憾。他拥有过如此幸福的家庭，然而现如今回首，孑然一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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